第 十三 章
导语:赵教授与周醒单独谈话时,内心经受着矛盾的折磨,作为周醒的老师,他感到欣慰,但作为赵萍的父亲,他却感到失落。
周醒的书房里比较凌乱,显然好久没收拾。墙角堆着一堆从书架上撤下来的书,最上面的一本是赵教授也热衷的妇产科专著:一位美国医生论切除子宫技术的书。书架上空出两格,好像拔了牙那样豁着。主人匆忙地往空档里填充着,放进一些Discovery……光盘。它们中大部分购于周醒出国进修的那座城市:巴黎。
周醒等赵教授刚落座,便先开口了。他说到自己的困惑,那把神圣的手术刀,切呀切呀,以为切便是一切。可是有一天突然醒悟,惊出一身冷汗,他问自己:难道切是唯一吗?重新审视的结果,原来大部分子宫是不该切的。切掉的不可能再恢复。病人接受手术,接受的却是生命的残缺!
周醒说得很快,仿佛不一口气说完就再没机会说了。他突然停了下来,问:老师,我记得您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就说,一个外科医生的成就是建立在病人的白骨堆上的!现在我理解了,终于理解了。
赵教授没开口。没错,他说过这句话。强调培养一个手术医生不容易。而周醒理解为切除手术错了,或绝大部分手术错了。
周醒对老师说到那个14岁的女孩切除子宫的故事。眼前再次浮现了一幕幕情景。一个单纯、稚气未脱的声音在问:妈妈,我的月经怎么还没来呀?这句话也在问医生。但没有任何回答,过早告诉她真相就等于毁了她。女孩的问话在周醒心里成了拷问。
赵教授也被拷问着,心里开始不能平静。他向周醒要了一支烟。在灰白的烟雾中,他似乎看见那个被拿出来的,血淋淋的子宫。
一个被掏空了的女孩。
周醒继续说:我知道作为一个手术医生应该理性、冷静。感情用事对手术是有害的。但我无法忘掉这个故事。所以……老师,我没有勇气拿手术刀了,像过去那样……因为,我在希波克拉底誓言前面举过右手,庄严地宣过誓。
每个医科大的新生入学时,都面对刻有希波克拉底誓言的那方黑色大理石宣过誓。那是一个崇高的仪式,进校门的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鸦雀无声,只有领诵者在读,莘莘学子一句句在跟,这时,伟大的古希腊医学家希波克拉底的教诲,便在天穹下轰鸣着如洪流般涌入未来从医者的心底。
周醒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次宣誓。
可是,我还能面不悔色地背诵希波克拉底那句名言吗?“健康所系,性命相托”!
不能。赵教授在心里说出这两个字时,不由得打量了一下坐在对面的弟子。由于痛苦,他的眉头深深地锁着,嘴唇紧闭,很少被梳子光顾的头发中已掺入了白发,虽不多却历历可见。“早生华发”。
希波克拉底折磨着他。弄得心神不宁的他又搅扰了这个家庭。看来这个家庭是难得安宁啦。
赵教授忽然感到一种自责。当初女儿选择他的这个高足时,竟忘了提醒女儿:跟着周醒是要做好吃苦的准备的。因为周醒是把事业放在家庭之上的。现在赵教授进一步发现,周醒把病人的利益放在医生的利益之上,绝对。为人师者,他感到由衷的高兴,弟子没有辜负他的教导。为人父者,他又感到失落,心底隐痛,一向注重家庭生活的女儿注定要落空。
女儿把劝说的希望寄托在父亲身上,只有赵教授的话他周醒才听得进。两天前女儿说:他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,妇产科主任的位子还空着的。只要他一句话!女儿的央求做父亲的无法拒绝,她拉着爸爸的双手使劲摇啊摇,人到中年了还撅着嘴,撒娇的样子。爸爸哈哈地笑了起来,连声说:好好好,我找他谈、找他谈。
拉着手摇啊摇,百试不爽。女儿一摇他总会做出让步。记得上幼儿园时萍萍就摇来一盒巧克力,虽然吃巧克力对孩子饮食有不利影响,属“垃圾”食品,劝说归劝说,赵教授还是送给女儿盼望已久的生日礼物:一大盒德芙牌巧克力。上初中时萍萍又摇来随身听和一张“小虎队”的CD。爸爸口口声声说听那些玩意儿影响学习,对耳朵也有害,扣着的两只耳机里山崩地裂地轰炸听觉神经!但是女儿乐意轰呀炸呀,“随她听”。连随身听的称呼也被他改了,表示无奈的屈服。大一时,萍萍厚着脸皮要买一双进口的白色镂空高跟鞋,配着一袭白色连衣裙,绝配的效果直追40年代好莱坞影片《出水芙蓉》。摇着爸爸的手央求来的高跟鞋,划时代地让萍萍一夜间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!
咳,多少年没摇啦。赵教授不免感慨。自从女儿在南州市医院当了一名妇产科医生,逐渐习惯于把两手漠然地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。上班时穿过长长的候诊走廊,病人敬畏的目光迎送着一位凛然、冷然的中年女医生。能不冷然么,每天要看五、六十个病人。连口喘气的机会都没有。
赵萍时常这样抱怨,对父亲的劝说不以为然。在医学院当教授自然超脱,要去医院也只是指导手术,既受人尊敬又落得清闲。但在门诊部试试看,当个门诊医生每天得对付“车轮战”,遇上找事扯皮的再一闹,简直要崩溃!
赵萍现在在住院部,但她是从门诊熬过来的,心有余悸。
她身上逐渐形成的漠然,在门诊室的白色世界里仍是司空见惯的风景。几乎都这样。但这与周醒的态度多么不同,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。想到这里,赵教授的信心动摇了。他能劝得动周醒吗,让他也融入那片灰白色的漠然中去?不错,漠然有着它的天然合理性。长期超负荷运转,每天面对的是疾病、诉苦和呻吟,医生在劳累、重负中会生出一种自我保护层:那是类似烫伤后新生的皮肤,一种半透明的薄膜,叫做漠然。其实在漠然的下面血液在流淌,神经也并没有沉睡。一旦需要,它们仍会积极活跃起来,以应对外界需求性的变化。
问题在于,周醒有一种清醒的自我意识,他不允许自己被周围环境同化,不能容忍漠然这样的保护薄膜把他与病人哪怕有一点隔离。他动手撕开还未长成的薄如蝉翼的皮,哪怕渗出血,疼痛难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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