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一 章
导语:成功做了一千例妇科手术的周醒医生,怎么也料不到一千零一例手术成为他命运的拐点,他遇到了一 个特殊的病人。
周醒接过器械护士递来的手术刀,感觉有些沉,他再次打量了一下病人狭窄的腹部——还未发育起来,凹陷像盆地。再往上是嶙峋的肋骨,在白色布单下随着呼吸微 微地起伏。
周醒在腹部横着拉出一条细细的白线,笔直、均匀,转瞬变红,殷殷的血冒了出来。助手立即按上纱布块,吸血和压迫止血。
换了一把刀,顺着那条线再拉一遍,薄薄一层脂肪露出来。不像多数成年患者那样,丰厚的黄灿灿的脂肪凭着弹力翻卷而出。
再下面是淡红的肌肉。层层撕开、切开,共有7层,最后一层是薄膜。把薄膜的口子撕开,周醒将右手探进去,抓起一把滑溜溜的肠子。千曲百回的肠子经过几天节 食、灌肠,已经空了,里面响着叽里咕噜的空音。
周醒对这些太熟悉了。医科大毕业13年,刨去研究生3年,在南州市医院妇产科已做了10年手术。开腹剖肚的10年。哦,还得减去在巴黎进修的两年。不过两 年是不必减的,因为他跟着阿翁尼教授做临床,还是每天做手术。一样开腹剖肚。不同的是阿翁尼这位著名的外科专家、手术“艺术家”除了示范,就是站在他身旁 指导,不允许他有多余的一个动作。一切都简捷、明快、流畅,好像行云流水。
这位阿翁尼的高徒回到南州市医院,便以行云流水的精湛技艺为自己赢得声誉,不久提升为市医院妇产科主任。一切顺理成章。周醒同时顺理成章地评上了正高职 称。“破格提拔”?习惯的说法是这样,30岁出头赶上快退休才评上正高的老医生,不是“破格”么?但这两字安在周醒头上并不合适,谁都认为人家周醒“顺理 成章”嘛。
有几个人像他:年纪轻轻就成了全市“一把刀”。
把一大堆肠子连同膀胱推上去,先探查腹腔,右侧卵巢肿大,肿瘤突破包膜,播散到子宫,而且右卵巢和子宫粘连紧密。左侧卵巢外观正常。手术方案确定,右侧卵 巢保不住,连稚嫩的子宫也保不住了。助手们立即上钳,夹住动脉和静脉。结果还是有一股血冲了出来,溅得他的手术衣像挂彩一般。怎么左眼突然模糊了,一片血 乎乎的,看到肠子竟像纠缠成一团的血红之蛇,护士帮他把眼镜片上的那片血渍擦掉后,他才恢复了正常视觉。
很少发生这种情况。做过一千例手术似乎第一次遇到:血溅到镜片上,使一切变得模糊……一千例!没错,妻子赵萍统计的。用心而且细心,把一个新本子用旧了, 厚了,使密密麻麻记满了何年何月何日做了什么手术、患者姓名某某某、术后恢复情况等,每一页都变得厚重起来。那纸张用指尖触上去不再光滑,翻动时不再发出 清脆的声音。十年来被摩挲、翻动,那本子能无变化,能不变得沉甸甸么?
昨天赵萍出示这个本子时让周醒颇感意外,她说一千例,周醒不太信:一千例?她就从卧室床头柜里找出它来。有一股旧书店里固有的陈旧气味。陈旧了十年的时 光,抹淡了前面的字迹,而赵萍对他的浓情蜜意却全在那“淡”中。
其实赵萍跟周醒在同一科室,她同样是手术医生,可对自己的手术竟无一个字的记录。
为什么?周醒忍不住问她。
赵萍不假思索地回答:我仅仅是在做手术,而你却是艺术。艺术,这是不可以与普通手术相提并论的。
没错,赵萍以周醒为荣。从他自巴黎回来就成了他的崇拜者。在巴黎购回的香水“毒药”(名字叫得让人柔肠打颤!)比本市专卖店便宜一半多,似乎也更馥郁。高 跟鞋也更玲珑、优雅!周醒对她说,艾菲尔铁塔在地面的压强比这高跟鞋后跟更轻盈!不信?是科学家计算出来的。不可思议吧。还有,就是周醒的手术,轻盈、优 雅,像切一只生日蛋糕!令赵萍的崇拜感油然而生。
妻以夫荣。
荣耀像氢气球一样扶摇而上。今天的主任夫人,明天呢,院长夫人。院里同事谁不这样恭维她?
赵萍早有所悟地为丈夫做手术记录,每一台成功的手术就是一个扎实的脚印,一步一步,他势必走向更高荣誉。
一千例手术,理应热烈庆祝。昨天特意定制了一只大蛋糕,可惜插不了一千只蜡烛。蛋糕店小姐问:要不做几个字,“生日快乐”?
代订蛋糕的老护士长说:比做生日重要多啦!是庆祝一千台手术成功!
那位小姐就瞪圆了两眼,说:一个人做——一千台?好了不起哟!
她与老护士长合计了半天,用什么贺语呢,最终定为:“成功1000!”从软管里“滋”出来的鲜红奶油,使这几个生香活色的字占满了蛋糕表面。
还没有充分发育的子宫只有小孩的拳头大小,像只倒悬的梨。很美,美得令人心疼。眼下就等他下刀,割断子宫赖以固定的卵巢漏斗韧带,然后将这只血淋淋的 “梨”放进那个冰冷的金属盘里。不,它不是梨。是女性雌激素的靶器官。生命的摇篮。
一旦切掉,它将永远失去,永远。
周醒从未像今天这样迟疑过。手里的刀变得空前沉重,举不动似地。周围的人——助手、护士、麻醉师等都在寂静中望着他,目光里充满了问号:周医生今天怎么 啦?
怎么啦,下不了手。这一刀下去会使患者彻底改变命运。她将丧失做女人的权利,无从体验若干年后为人之母的幸福。
才十四岁。十四岁啊!读初中的年龄。是周醒做子宫全切手术中最低龄的患者。刚告别小学课桌,并且被月经初潮吓得惊慌失措,抽噎地扑在妈妈怀里,妈妈安慰 她:别怕,宝贝,你现在开始做女人啦。
她糊涂了:现在才开始做女人?
对。在没有来月经以前,女孩跟男孩差不多一样。
她好像有点明白了。那个把她给吓哭了的月经,原来是这么回事。女人之为女人,还有,从女孩变为母亲,全在于每月来一次的月经。妈妈说一来几天的经血,将浇 灌出一个家庭,那时会有一个男孩跟她生活在一块儿,这个男孩是谁不知道,反正他会来牵她的手,然后共同生出一个小宝宝,小宝宝管这个目前还不知在哪里的男 孩叫“爸爸”……
生命的憧憬,然而刚露头就遭毁灭。扼杀它的刀握在周醒手里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容不得再多犹豫。
此刻,患者的母亲等候在手术室门外。
她是哭着签的手术协议书。
决定了?周醒问,希望能够挽回。孩子太小,这是不可承受的手术。
决定了。妈妈回答,孩子小得连协议书都得她来代签,痛苦却是妈妈无法分担的。
痛苦得在地上打滚,号叫:妈呀,救救我!
她能救吗,抱起孩子她却比孩子哭得更凶。
去了北京、上海,一流大医院也无能为力,对卵巢卵黄囊瘤只有一个“切”字。切除病侧卵巢,切除子宫,切除已经转移的病灶。
为逃避子宫被切的命运,喝了一碗又一碗的汤药,结果无济于事。
最后的希望投向了冥冥的苍天,菩萨保佑!香烧了,头磕了,神拜了,再拜、再拜、再……菩萨没眷顾她,空洞洞的目光望向远方。
签字的笔却落在眼前的纸上:手术协议书。
签吧,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?!
周醒叹了口气,把手术刀对准了那只弱小的子宫…
子宫与韧带,天然的血肉相连的纽带,给一刀了结。血猛地涌了出来, 在腹腔底部汇聚。
似乎听到一声深长的叹息。
下一章:《手术情缘》第二章 来自子宫的一声叹息……